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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秋燥
末伏午后的蝉蜕声:
云台山腰的竹篁在暑气未消的秋日里泛着青润的光,日头斜倚在峰峦间,将千万道金芒漏进竹叶的间隙。
忽有蝉鸣自竹梢炸响,碎金般的阳光便随着那清亮的颤音簌簌摇晃,落在青石板路上,倒像是谁把整匣铜钱倾撒在了苔痕斑驳的砖缝里。
医馆的竹帘原是新篾编的,节疤处还凝着未褪的竹青,此刻正被一双藕节似的小手扒开,指腹蹭过粗粝的竹丝,留下浅红的印子。
穿靛蓝肚兜的虎娃躲在母亲靛青布衫的阴影里,那肚兜上绣的并蒂莲已洗得发白,莲心处的金线却还倔强地闪着微光。
他仰头望着门框上悬的晒干的薄荷与紫苏,喉间突然滚出一串咳嗽,像秋风吹过枯枝间的蝉蜕,脆生生地裂开——去年夏天他曾蹲在竹篱边捡过蝉蜕,薄脆的壳儿在掌心硌出细密的纹,此刻每一声咳都带着那样的碎裂感,震得母亲环在他腰间的手微微发颤。
“叶大夫……”
母亲的声音浸着晨露般的凉意,腕间银镯碰着竹帘的响动惊飞了檐角一只豆娘。
她半跪着掀开孩子的衣襟,露出瘦伶伶的胸骨,皮肤下泛着浅红的潮,像是被晚霞吻过的云,掌心贴上去时,那点烫意便顺着指腹渗进肌理,像温茶洇开宣纸。
虎娃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抠揉喉咙,指缝间沾着些碎碎的蝉蜕皮——许是路上捡的,此刻正黏在泛红的指腹上,像落了片透明的月光。
叶修竹搁下药碾子的声响惊动了梁上悬的陈皮,浅褐色的碎屑扑簌簌落在砚台里。
他转过身子时,青布长衫带起的风里裹着甘草与川贝的清苦,案头晒的枇杷叶边缘卷着金,在光影里晃出细碎的影。
近前细看,虎娃的舌苔薄得像蝉翼,铺在舌红上泛着浅黄,津液在齿痕间洇出细小的水痕,倒像是旱天里将涸的溪涧。
指尖搭上腕脉时,指腹下的跳动轻得惊人,细如秋蝉振翅前的颤栗,却又带着火般的躁动感,仿佛有只被困的小蝉正用薄翅撞着皮肤下的河道。
“入秋燥气伤了肺阴。”
叶修竹的话混着窗外竹叶的沙沙声,他指尖轻点虎娃胸骨处的膻中穴,那里的皮肤红得像初熟的山茱萸,“梨汤性寒,虎娃底子偏燥,倒像是往干柴上泼了水,反激得燥火更旺了。”
说着便从身后的胡桃木药柜里取麦冬与沙参,铜拉手在阳光里映出暖红的光,抽屉开合时带出的药香勾着檐角垂下的金银花,在微凉的风里织成张清润的网。
母亲鬓角的碎发被竹帘勾住,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叶修竹碾药的动作,看那乳白的药汁渐渐渗出,像晨露凝在新荷中央。
虎娃忽然伸手去够案头晾着的胖大海,圆鼓鼓的果子在瓷碗里漂着,像浮在水面的小灯笼。
咳嗽又起时,他肩膀抖得像枝头将落的银杏叶,母亲忙用帕子拭他额角的细汗,帕子上绣的玉兰花蹭过孩子滚烫的脸,倒像是雪落在春枝上,融出点点水痕。
医馆外的蝉还在鸣,却渐渐低了声调,被山风揉碎在青石板路上,混着药罐里咕嘟作响的水声,织成秋日里最温软的茧——待这剂滋阴润燥的药汁滤出,便要将这困在燥火里的小身子,轻轻裹进草木的清润里去了。
叶承天的青布长衫拂过青砖地时带起细响,他蹲下身的动作惊飞了窗台上歇着的粉蝶,竹筷在瓷碗里浸过温水,边缘还凝着几星未化的蜜渍。
虎娃乖乖地张开嘴,舌尖抵着下齿,喉间的滤泡在竹筷轻压下微微颤动——那些淡红的颗粒密密匝匝,竟真如窗外梧桐叶上黏着的蝉蜕,背部网状的纹路上还留着树脂凝成的琥珀斑,在斜照的秋阳里透出薄脆的光,仿佛轻轻一呵气,便会有透明的蝉翼从喉间振翅飞出。
“夏末的燥气是藏在暑热里的针。”
他指尖捏着新收的蝉蜕,尾部还连着寸许的柳树枝,树皮上的苔痕与蝉蜕边缘的焦褐浑然一体,树胶未干处黏着几粒细沙,像是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熬成了琥珀色的痂。
虎娃母亲腕间的银镯碰着药柜发出清响,叶承天说话时,蝉蜕的薄翅恰好掠过案头晾着的枇杷叶,叶脉间的绒毛与蝉翼的纹路在光影里叠成透明的网:“暑气未消,秋燥已从山风里渗进来,孩子贪凉喝了冰镇梨汤,好比往烧红的炭盆上泼井水,寒与火在肺窍里绞成了乱麻。”
院角的木芙蓉开得正酣,晨露未干的花瓣从浅粉渐染至胭脂色,朝颜如少女敷了胭脂的腮,此刻近午时分,外层花瓣已微微蜷起,露出鹅黄花蕊,像美人卸去霞帔,只余素纱裹着玲珑心。
叶承天指尖划过花瓣,柔滑如浸了晨露的绢,花蒂处还凝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水珠,倒映着檐角垂下的金银花:“你看它朝开时吸足朝露,暮合时敛尽霞光,阳气最盛时舒展,阴气渐起时收合,正是应了‘燥者润之’的妙理。”
他忽然转身取来青瓷碗,盛了半碗木芙蓉花瓣,清水漫过胭脂色的瓣尖,立即洇出淡粉的涟漪,恍若朝霞溶进了秋露。
虎娃趴在母亲膝头,望着叶承天手中的蝉蜕发呆——那薄壳曾是今夏他在竹篱下捡的,总以为蜕去的蝉会在某个清晨飞回,此刻却见先生将它与木芙蓉、麦冬同放入砂铫,火苗舔着锅底时,蝉蜕的薄翅渐渐舒展,竟像活着时那样蜷曲,树胶遇热融化,在药汁里拉出透明的丝,与木芙蓉的花瓣一同浮沉。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叶面上的蝉蜕斑点与虎娃咽喉的滤泡在光影里重叠,忽有山风穿堂而过,木芙蓉的花瓣轻轻晃了晃,将半片影子投在虎娃汗津津的额头上,像谁用淡粉的胭脂,在幼嫩的皮肤上画了道顺应阴阳的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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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味木芙蓉要取朝开的花瓣,沾着晨露时摘下,晾至半干方得中和之气。”
叶承天的指尖掠过虎娃发烫的腕脉,脉象里的躁动感已淡了些,如同蝉鸣渐歇在暮色里,“就像这暑燥之症,既要散了外束的寒,又要润了内焚的燥,须得像木芙蓉这般,在阴阳交叠处寻那一味平衡。”
砂铫里的药香漫出来,混着木芙蓉的清芬与蝉蜕的微涩,虎娃忽然伸出小手去够碗里漂浮的花瓣,指尖刚碰到水面,胭脂色的涟漪便漫过他掌心,倒像是把整个秋日的晨光,都揉进了这碗调和阴阳的药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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