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尔道:“叫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果然也练出了你的胆量。不说别的,单是说话不再同朕拐弯抹角,也算是一大长进朕实在不喜欢你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权道:“臣失礼之罪会另请处分,还请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们说话,总是很难听,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挨骂,朕也一样挨骂,如果都要计较,只好什么都不做,但是不做,他们还是要骂你不作为。至于你说的意思,朕刚才说过了,不至于。就算你染指了军队,染指的也是你父亲的军队。子弄父兵,罪当笞。一顿板子而已,你没有挨过吗?”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语,定权便也笑了笑,微微缓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举轻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贵汤响,定权将适才碾好的茶末双手递给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来罢。”他既然请客不诚,定权也只好反客为主,选出一只曜变天目油滴盏,慢慢用热水协盏,道:“难得陛下有暇,臣倒还想起一桩小事,要请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着另一只供御款兔毫建盏,道:“用这只。你说。”
定权不与他争辩,依言换过了茶盏,接着说道:“太子妃前几日对臣说,翰林学士张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纳侧妃?”
定权笑道:“臣没有这个打算。这是皇后殿下一向的懿旨,命太子妃为五弟留意,臣想此女无论家世人才,都堪五弟好逑。陛下何不尽快下旨指婚,以免吾家佳妇先为他人所求?五弟婚礼之后,也才好就藩。”
皇帝拈须沉吟了半日,道:“此女果如是言,这是佳事。”
定权笑道:“那臣先代五弟谢过爹爹玉成恩典。”他说话间,已用金匙将适才筛罗好的茶末挑入温热后的茶盏,注入沸水,调膏完成。
皇帝也不再言语,静看他左手提起金瓶提梁,右手执竹筅,聚精会神,避开调制好的茶膏,先沿盏壁注水,随点随击,盏中汤花初现。然后直注茶面四周,急注急止,同时执筅右手加力击拂,汤花颜色渐开后,再次点入沸水,击拂如前。皇帝突然拣起金茶匙在他右手手腕上重重一击,定权吃惊抬头,皇帝皱眉斥道:“第三汤击拂,手腕用力要渐轻渐匀,这一步便出了差错,其后四五六七汤步步力不从心,汤花难咬盏,易现水痕,你若与人斗,此时便已经败了。小时候朕教你的东西你全都忘记了吗?”
定权愕然半晌,也不答话,另取一盏,重新协盏调膏点汤,直到七汤过后,将茶盏双手捧给皇帝,才轻轻笑道:“臣驽钝懒散,确实不记得陛下教诲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接过茶盏,先观色,再闻香,品了一口放下,果然定权的二次炮制,盏中汤花已渐消逝。
皇帝指着茶盏道:“说到底这和你写字一样,不是一夕工夫。如今国是纷繁,待到了结此役,朕和你都得了空闲,朕再亲自督导你,从头学起。”
定权笑道:“臣现在年纪大了,再学怕也不如年少时伶俐,只怕陛下要失望。”
皇帝哼了一声笑道:“大不了,让人到卢世瑜家里把那柄戒尺再要回来,朕不信你手心再脱几层皮,最终不成此道中三昧手。”
定权笑着告饶道:“时隔这么久,谁家还经年收着那东西?良马见鞭影而行,臣同此心,不敢偷懒。”
话已说尽,夜亦深沉,皇帝微露倦意,道:“朕要歇了,你该办的事情也赶紧办了罢,去罢。这饼龙团一并带走。王常侍,送送太子。”
定权谢恩后,王慎捧着凿去一角的茶饼送他行至殿外,定权笑道:“好金贵一盏茶。”王慎看了看茶饼道:“殿下忘了,建州贡茶,龙园胜雪之上,尚有龙焙供新和龙焙试新,只是去年春天的或赏或用早已经没剩下了。陛下这里,大概这算最上品了。”将茶饼交到他手中,又道,“到底殿下年长了几岁,处事稳重多了,陛下也不把殿下再当小孩子,也比从前客气多了,到底这才像是父子的样子呢。”定权似笑非笑道:“阿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待我的一个侧妃也比从前客气多了。”他答非所问,王慎奇怪道:“殿下说什么?”定权笑道:“我宁肯陛下还当我是小孩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这种客气,我实在承受不起好金贵一盏茶,一口喝掉了半个长州。”
次日与皇帝的第三道敕令一道送出的,果然有皇太子一封家书,书用金错刀,上款押皇太子宝,下款所押,却是太子的一枚私印,阴文连珠,“民成”二字,是定权几乎不用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