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了,他将它看作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地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余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这阴谋的气味。
周循遣人入室为定权包扎伤口,却始终未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定权冷淡地等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循不解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徐徐劝解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就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靡费无度,这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低头看自己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了,便忘了当日之痛。”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初愈的太子,在一内侍持灯引领下,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聒聒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中空无一人,他观看那幅观音宝像良久,手指无聊地划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呼道:“殿下?”
定权回头,觉得她似乎面善,问道:“你是何人?”宫人半日回过神来,忙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妾名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内人。”定权点点头,于佛像前坐下,仔细搭好衣摆,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夕香答道:“顾娘子此刻正在沐浴,差妾来取梳篦,妾这便去催请。”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去了,就在此处服侍罢。”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的对面站立,似乎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回他身后。
她是一副久不见生人,以至手足无措的模样,定权一笑问道:“你跟着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妾自从西府起,便服侍娘子。”“西府”这个称谓已经很久无人提起,定权略一沉吟,问道:“有五年了?”他记得清楚,夕香不可思议之余连忙笑答:“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赔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也算一语成谶。”夕香不解他言语意义,尴尬一笑,忽然想起一事,道:“妾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便不劳了罢。”二人说话间,阁外一宫人忽然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不见人影,是又向何处躲清闲去了?”接着便闻一女子温声劝道:“不妨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从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止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坐于那幅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直觉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然而他始终没有动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端坐,目光于她眉目间微微游移。她亦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立,如生菩萨一般不发一语,仿佛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
定权的嘴角终于略略向上提了提,似是想笑,却站了起来,慢慢向她的方向走去。她既不进前,亦不退后,固守于原地,如同待命般,等候着他恩断义绝地靠近或是法外开恩地停止。他每进一步,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用四年时间堆积起来的那份虚妄的希望和感激,如薄冰一样,被他一一践碎。
他如此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的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阿宝略觉疲惫,缄口不语。定权伸手抚过她耳畔凌乱的湿发,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赖儿郎的语调笑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他的音色略变,似比前世低沉,他的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气,因为夹杂着隐隐的腥和甘,便温暖暧昧得如刚刚萌动的情欲。这个不速之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了她的居所,以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继续笑道:“岂无膏沐……”
她没有听见他再以略带讥讽的声调诵出那最使人难堪的一句,因为他的嘴唇已经封住了她的。
她挣扎着推开他,终于开口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这是佛前……”
定权回首挑眉再看了看画中观音,如看一尊破灭的偶像,嘲笑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观自在观一切众生相,他既观得水月,便观不得风月?”
此语出口,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并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唇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劝阻道:“不可亵渎,不要亵渎。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说罢,她牵引起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内间,直至卧榻边,手指间带着全然了然的清明,开始为他将金冠玉带一一解除。
他漫不经心地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一件件依序为他除下外袍和中单,迟疑片刻,忽然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他低下头去看她湿漉漉的长发。虽然中间隔了这些岁月,但是她那一点都不曾变更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夜晚依旧令他心生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