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是讲授儒门经典,然后联系实际,以资天子治国。但韩冈是讲他的那一套东西,然后东拉西扯到经典上——今天是《春秋》。
可世人不会想太多,韩冈在经筵上的胜利,到了明天肯定就会传出去。
不过方才的一幕让他觉得,情况或许能有些变化。
……………………“玉昆,天子怎么了。”
待人都走远,王安石问韩冈,语气稍显急促。
韩冈摇摇头,“小婿不知。”
天子一直都是瘫着的。除非是病情好转,身子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动弹。否则就算是眼皮和手指的情况再恶化,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他方才在殿上隔了那么远,怎么可能看得清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岳父也不用担心,到了如今,情况还能再坏吗?”他又反问着。
王安石没有因为韩冈的话而释怀,以赵顼的情况,再坏一点,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不过他也没有太伤感,王安石其实跟很多人一样,现在都有些麻木了。年过花甲,送走的亲朋好友不知多少,早就看惯了生死。经历的皇帝已经有两个了,再多了一个,其实早已习惯。
天子苟延残喘到此时,朝臣们也都习以为常。每天上朝时,看到的是帘后的皇后,而不是正襟危坐的皇帝。且宰辅们经过了对天子的集体瞒骗,还能有多少忠义之心,其实也很难说了。希望京城内外大小寺庙的钟声早点敲响的,不会是少数。
王安石慢慢的走着,忽然开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想不到玉昆你格物致知最后格出了这么一个道理。”
韩冈没想到王安石会将话题转移到方才的经辩上去,“怎么,岳父觉得不对?”
“不。”王安石摇头,很慢的道,“是太对了。”
他慢慢的向前走,让韩冈跟在后面,久久也不开口。
大宋的治国之术,其实是儒法兼有,王霸道杂辅之。熟读经史,就会明白这一点。
而韩冈的物竞天择,说是与仁术相对。可就是放在大宋,放眼一望,也到处都是例证,人与禽兽之道并存于世。拿来做华夷之辨的证据,明了人与禽兽的分别,其实还不如说是通行于世的法则。
无论是物理还是算数,包括给韩冈镀上金身的防疫之法,在王安石看来,依然只是杂术。研究的越深,就与张载所谈论的道相背离。这是王安石始终维持着信心的缘故,但今曰再一看,韩冈却当真往大道上走了。
现在新学的后辈一个都不成器,难道还能指望自己继续压着自家女婿?
那天韩冈过来拜访后,留下的话等于是下了最后通牒,王安石一下被刺激,早就决定要跟气学顶到底。
已经失去了压制气学的最好时机。或许说,机会从来都没有来过。
王安石明白,今曰同上经筵,虽然是草草收场,可最后得胜的,终究是韩冈,这样的结果,对王安石和程颢都是很大的打击。
都想在经义上给韩冈迎头一击,但谁也没能想到韩冈会从春秋中阐发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
说句实话,王安石也给弄得措手不及。他一开始根本就没想到韩冈有在五经上与真正的儒者辩难的才能。
当韩冈提起春秋,程颢主动上去配合。可若是程颢不配合,王安石也会帮一把。
春秋讲的是尊王攘夷,董仲舒最为鼓吹的天人感应就是其中的重点。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中有多少属于《春秋》成分?《春秋繁露》说得又是什么?还有春秋决狱,几乎将春秋提到了五经之首的位置上。
气学最大的破绽就在天人感应上!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认识。
两人都与韩冈关系密切,韩冈的根底别人不知,王安石和程颢却是十分清楚的。都是儒学宗师,韩冈再怎么隐藏,几番书信往来,议论一下经典,他在儒学上的实际水平,早就被他们给看穿了。
不论韩冈如何改篡对《春秋》的注解,他最后都绕不过董仲舒去。韩冈纵然能别出蹊径,有信心将《春秋》要义另作阐发,可王安石和程颢哪个不是对自己的学问充满自信的?拉回到天人三策中又有何难?
可是韩冈给出的答案,远远超乎想象。
料敌不明,也无怪乎输得彻底。
王安石在想什么,韩冈多多少少也是能猜测得到。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自满的地方。
他所主张的学问,从目标,到纲领,再到实行的手段,以及由浅入深的学习路线,其完备程度都是其他学派所不具备的。
比起当世所有的学派,气学本身的根基不在那几本圣人编写的经书上,而是整个自然。
这就是时代的差距,这就是眼界高度的区别。是有着一个世界几百年千万人的积累作为底牌,差距之大,远远超乎王安石、程颢所能想象的极限。
王安石、程颢纵然再有能力,也缩短不了这样的距离。
胜利是理所当然,唯一的问题只是实行者的水平,会在这一过程中造成的波折多寡而已。
“枢密,请留步!”身后声音打断了翁婿两人的漫步,杨戬匆匆从后跑了过来,叫着韩冈,“枢密,皇后口谕,请枢密速至福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