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更加悲观。
“都堂没说没关系,但既然兵败的消息能从都堂中偷传出来,那为什么在哪里战败的消息没有?军情急报就是再短,也会把失败的时间地点给说明白,不可能只有一句王师败绩,就没有其他字了。既然有人能够窃取到机密军情,为什么不能更加具体一点,把战败的地点都一并说明?”
那人说得言辞凿凿,丁兆兰听得入神,也深思起来。是啊,为什么只有一句河东兵败?
不过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说的有理,“辽主既然敢于挑衅,那肯定是有所准备,有所依仗,河东不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战败,都证明官军还没有做好准备,上阵太过仓促,河东如此,河北难道还能例外?”
“都说了几遍了。关键是河东兵败的具体内容,为什么没传出来?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战败的消息吸引了,之后又出了国子监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没空去细想究竟。河东兵败的时间地点和损失,只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泄露机密的人没有说,难道不是说出来更加能让人相信?”
“如果河东兵败十分惨烈,泄露机密之人想要动摇都堂,自当将损失一并透露,若是河东兵败只是皮毛之伤,无关大局,为何都堂又不加解释?明明没有洪水阻道,为何都堂要断绝河北消息?都堂和泄密之人的行动为何又这么多不合情理之处,又如此一致的瞒过了河东兵败的内情?这就是需要让人深思的关键之处了。”
丁兆兰暗暗赞了一句,不愧是律学生,剥丝抽茧的能力果然出众,蛊惑人心的本事则更加出众。
从一点点异样之处着手,引动人们的猜疑之心。到现在都没有说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为何,但他一句句的质问问出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的去猜测答案,到最后,他想说的话甚至不必他本人说出口,人们自己就推导出来了。而人们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输,是更加确信的。
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出师了……去做一个一流的讼师。嗯,这里是律学,肯定是去做法官了。
丁兆兰不打算再听下去了,答案已经出来了。
他掉头从树荫下离开,踩着一片明显被翻整过的草地,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者缓缓的跟在后面,跟着丁兆兰走上外侧的水泥小路停下来,问他道:“不听了?”
丁兆兰摸着脖子上的疙瘩,啧着嘴道,“蚊子太厉害。”
天已经开始黑了,路上三三两两结队的学生,都在往学校外面去。经过丁兆兰和老者这两个装束明显不是学院成员的外人,都多看了两眼。
“要走吗?”老者问丁兆兰。
丁兆兰皱眉道,“他是你们安排的人?”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容色沉肃,“你们不怕学生敌视都堂?”
“他们的想法无关紧要。”老者转身,顺着人流向来路走去,“另外,只要他的证据中有一条被证明是错误,那么其他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丁兆兰跟在身后,“是哪一条?”
“明天的报纸上会公布,归德府那一段的黄河内堤被冲毁了。”
丁兆兰心头一凛,惊声道,“破堤了?!”
老者回头,冲他笑一笑,“只是内堤而已。”
丁兆兰板着脸,严肃的问道,“真的还是假的?”
“你可知道,他曾经说过,”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将人名含糊带过,“建立信任要十年,毁掉信任只要五分钟,他对报纸的信誉,一贯是看得很重的。”
“那是真的发洪水了?”丁兆兰比方才听人说没法洪水时还要震惊。
老者沙哑的呵呵笑了两声,“这几天报纸上不都在说洪水,你以为没有记者去黄河边看过?”
“那河东……?”丁兆兰疑惑,
老者步履从容,“为了传回急报,送信的铺兵可是拼了命了。但这是因为败阵了,才这么急着告知都堂,捷报可就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了。”
丁兆兰闻言惊喜,“那……”
“好了。”老者却把丁兆兰的问话提前打断,“对他的话,你还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脸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几步才又说道,“虽然证据有错,但他想要说的却不一定是错。”
“他想要说什么?”
丁兆兰盯着老者的侧脸,“四个字,引蛇出洞。”
老者笑了,却没有说话。
丁兆兰不指望老者会回答了,抬头望着前面的小门,问道,“需要俺做什么?”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见你被灭口。”
丁兆兰身子绷紧了一下,放松了下来,笑道:“虽说俺那叔公脾气暴,嘴巴坏,打起人来不知道手上几分手劲,但让军巡院和行人司压我们一头,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放心,军巡院压不了你们一头。”
“果然。”老者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丁兆兰怎么还会不明白,他呵的一声笑,“行人司这是要搞个大新闻啊。”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说八道,唬弄你的?”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过门槛,走出学院隐秘之处的小门,“俺今天早一点的时候,对俺那两个兄弟说过,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上下都知道几条。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对手了,尽管他们对快班看不太上眼,毕竟俺们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在京师之中,能操.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的,也只有他们了。”
丁兆兰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老者脸上任何一点微妙的变化。别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兰却清楚得很,两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势力到底有多强,能操.弄出大阵仗的可不止行人司。
老者停下脚,仰天一叹,“可惜那一位,却不见于此,让行人司恣意妄为。”
“隔得太远了嘛。”丁兆兰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却是把相公的计划都破坏了。”
“别乱打听了,老夫不会说的。”
老者朝丁兆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跟来,沿着另一条路走了,只听着拐杖笃笃声响渐渐远去。
丁兆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忽而一声笑,转身又回到了学院里。
……………………
黄德摸着滚圆的肚子,从饭庄里扶着墙出来。
方才一番演说,把所有人都辩得心悦诚服,一时心怀大畅,晚饭也多吃了两碗。
刚刚走下台阶,一旁便窜出一人,向黄德拱手行礼,“见过黄兄。”
黄德退了一步,疑惑的看着此人,“不知尊驾何来?”
来人笑眯眯的又一拱手,“小弟之前听了黄兄的一篇宏论,大有启发,故而来此拜见黄兄。”
黄德狐疑的看着此人,微圆的脸,脸上带着笑,手长脚长,只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说话也怪怪的,还带着刺。
“不敢。”黄德下意识的回了一礼,“恕在下眼拙,敢问兄台台甫。”
来人正是丁兆兰,他笑着说,“黄兄一番宏论,直刺都堂,实在是让人佩服。”
黄德脸色一变,上前半步,脸色阴沉的狠声道,“你想说什么?!”
丁兆兰毫不在意的笑着,微微眯了眯眼,“唯有一件事,黄兄说黄河并无洪水,可小弟昨日刚从白马县回来,却是听说那里的内堤已经快撑不住了。”
“哼!”黄德板起脸,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来河东警讯?”
“黄兄可曾去黄河边看过,是否见到黄河水势。这几日报上连篇累牍,多少记者是从黄河金堤上回来的,黄兄却视而不见。以不实之词,妄诬都堂,敢问黄兄,依律条,这是什么罪名?”
“是什么罪名也轮不到你来说。”黄德说完,转头就走。
黄德他被人拦在这里说话,说得急,声音又渐大,外人看来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围过来了。要是人一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可就是早了。有些话在学院里面他敢说,在外面他可是一点都不敢乱开口。
可他转身就走,那个拦住他的人却不依不饶的追上来,走得一点都不慢,甚至边走还边在身边说,“那该是谁来说?训导?提举?还是学政?或者是更上面的。一封信不知道够不够,或许该多上几封。”
“你!”黄德又惊又怒,一下转身,指着丁兆兰。
丁兆兰依然是一副笑脸,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看他模样,也许自己走到天边,他都会跟上来,黄德颓然放下手,转身往前走,为自己辩解,“我仅只是猜度而已。”
丁兆兰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只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称都堂是幕后黑手了?”
“学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韩相几次三番的说过,学院不以言辞罪人。”黄德怒辩道,“哪家茶馆酒肆中没有说书读报的?谁不会评说几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吗?”
“都堂当然不会以言辞罪人,可是会以言辞罪官。都堂诸公,会愿意看见一个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的人拿起官印?”
丁兆兰说到了黄德最在意的地方,黄德再一次顿足停步,转过身,容色阴冷,“我有罪无罪,轮不到你来……”
说到一半的话猛然间停住,盯着丁兆兰从怀里掏出的小木牌,盯着小木牌上面的字,黄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齿的念着,抬手指着丁兆兰的鼻子,“尔等狗一般的东西,竟然厚诬士人,你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我快滚,若再纠缠,小心我一封状子告到开封府,将你这一干厚诬士人、敲诈勒索的贼子远流西域。”
丁兆兰将伪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黄兄说得没错,我等行人,其实就是狗,不过呢……”笑容猛地收敛,“是都堂门下走狗。”
这一下,比狗脸翻得还快,黄德的心脏猛的就是一抽。
只听丁兆兰的声音一转变得阴冷,“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饭,自然是要听话做事。都堂觉得现在学校里的风气不太好,我们也只能出来打听一下。听一听,问一问,再向上说一说。大概就跟御史差不多。”
黄德撇了撇嘴,还御史,狗与人能比?
丁兆兰却冷笑着,“不过御史可以闻风而言,说错了也不怪罪。我等呢,还是要查证查证。正好方才听了黄兄一番言论的秀才公还有不少,我一个个问过去,不知他们会怎么说?”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张,“是不顾自身的维护黄兄你呢,还是先把自己洗脱干净?”
黄德额头上的青筋迸了起来,气得指着丁兆兰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别以为我会怕你,我就等着你了!看你这狗都不如的东西,能奈我何!”
“黄兄放心,你说的那些话,即使我把证人一个个都找齐了报上去,当也不会被治罪。”丁兆兰不急不恼,又变得和和气气的跟黄德说话,笑容也温纯了,“韩相公不也说过,言者无罪嘛。但是呢……说不定啊……只是有可能,我递上去的那份报告,给人不小心塞进了都堂架阁库内,装着黄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里……”
听到这里,黄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兰脸上的笑容则更加灿烂。
黄德咬着牙,怒瞪着他,硬挺着不肯说话。丁兆兰就继续说了,“一旦那份报告进了黄兄你的档案中,从那以后,但凡有个升降擢黜什么的,流内铨也好,审官东府也好,把黄兄的档案一开袋,就能看见这一条。想提拔你的会怎么想,想治罪你的怕是会笑破肚皮。说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会去广东寻边,或者去西域数羊,原本只是罚铜的轻罪,或许就是贬官、编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说,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许黄兄在西域吃了一辈子黄沙都不会知道情由。”
说到这儿,丁兆兰冲黄德俏皮的眨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这条都堂鹰犬在吓唬人罢了,黄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这么转身回学院去,照常读书进学,等到做了官授了职,流内铨调出你的档案袋,打开一看,也许不会有那么一份报告也说不定。”
黄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滚水在翻。他父亲在衙门里面做了一辈子选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样的龌龊却是自小听得多了。
朝廷办人,公开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才有资格。寻常官吏,随便就调到穷乡僻壤,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许多人花了大笔大笔的钱,倾家荡产,想要弄清楚事实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家里的钱倒是花了个精光。
黄德知道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行人司的贼骨头是在诈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这个险吗?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他跟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废了如此多口舌,岂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东西才会甘心。
黄德张开了发干发涩的口,僵硬的说道,“是……是有人跟我说了这些。正好班里时常都要对时事进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
“原来如此。”丁兆兰笑着,看了一下周围,拉着黄德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低声问,“是谁?到底是谁撺掇黄兄你的?”
黄德道:“是个叫白永年的。”
“他是什么人?!”
黄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不敢隐瞒,“他是国子监外舍的,去岁方入学,是许州人氏。我跟他也没认识多久,只是意气相投。”
“知道他跟谁走得近?”丁兆兰一刻不停的逼问,惯常审问人犯,他知道这时候就应该趁胜追击,一旦给人犯得了空,脑筋转过来,就又会想方设法的隐瞒事实真相。
“隔着几堵墙,我哪里知道。”黄德发泄了一下情绪,又担心的瞅了瞅丁兆兰,小声道,“只有一次,我看见他跟文煌仕一起进了熙熙楼。”
“文煌仕?”丁兆兰眉头微皱,他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黄德向他解释,“就是这一回都堂前面领头的。洛阳文相公的曾孙。”
丁兆兰心头一跳,“原来是他。”直觉告诉他,自己与真相又走近了一步。
“就是他。”黄德偷眼看了看丁兆兰,强调道,“我不骗你,真的就是文煌仕。”
丁兆兰眉眼微挑,“没有其他了?”
黄德连忙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丁兆兰点点头,又笑道,“放心,只要这是实话,我等行人也不会与官人为难,尤其黄兄还是要做法官的,日后你我还要好好相处呢。还望黄兄大人大量,不要记怪小人的失礼之处。”
黄德急着脱身,哪敢说不,连声道,“好说,好说。”
“那就请了。”丁兆兰说着让开了路,见黄德还愣着,又轻推了他一把。
黄德踉跄了两步,回头看看丁兆兰站着没拦,立刻就走。走了稍远,又回头看,看见丁兆兰笑着挥了挥手,埋头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转眼就不见踪影。
丁兆兰笑着,也走。走了几步,笑容收敛,眉头紧紧皱起,
“文……煌……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