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台阶顶端,面前竟豁然开阔出一爿梅林白雪的境地——
月光下几十棵枯枝白梅树错落林立,有幢飞檐红窗小筑在其中烛火通明,只是门前立一根高杆悬挂三丈飘扬白幡,让人看着有种很不吉祥之意,我揣着惴惴不安待走近小筑,到那垂白帐帘幕的门外时,绫雀停步回头打手势示意我噤声,然后接过提盒再走到门边,屋里立刻有个女子挑开帘幕露出半个身子,我仔细看去也是个装束跟绫雀很像的女孩儿,只是眉心贴着一朵银色花钿,神情同样俏皮,“怎么才来?”
绫雀回头朝我努努嘴,我只好道:“东西都是现做的,会迟一些……”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女孩也不搭理就接过提盒进去了,绫雀便转来牵起我的手,“绫莺就是性子急,你别在意,进来喝盅茶?”
我就随她进了屋,原来里面也是一间外室,陈设十分素净简单,我在门边一张长凳上坐了,按惯例等里面退回提盒就走,绫雀说是进去给我拿茶,却很快又回转出来:“你且进来一下。”
我只好随她转入一扇菱花门楣,里面是一方苍白格子地的天井,正中直对一大间挂满几重白色帷纱的敞屋,看不清里面的人,只听绫莺的声音在里面道:“刚唱的是《红林檎近》,难得厨房居然也送来这一碟红林檎。”
“绫雀,你来倒一杯荷露茶给外面那位姑娘吧,劳烦她走这一趟。”一个轻柔的女声这时在里面吩咐道,绫雀答应着进去了,不一会儿就用小托盘盛着一杯茶出来,我心下对郑梅夫校书的温顺和善十分惊讶,接过茶时不由得伸颈朝帷纱缝隙间细看,只见那屋内陈设琴案灯柱,铺陈却都是一色的素白,多少叫人想起人家祭奠的灵堂模样,而手持酒酌的绫莺侍立在一个身形更高挑窈窕的白衣女子身旁,二人围在一张八仙桌边,却看不清那坐的是什么人;忽然绫雀的脸挡在我眼前并小声道:“看什么?让你来喝茶就好好儿喝你的吧。”
“哦、哦!”我赶紧低下头把杯子送到嘴边,就听得里间盏箸触碰之声突然停了停,梅夫校书有点意外地问道:“少爷,这点心味道不合胃口么?”
里间又静了静,我看一眼绫雀,她也一脸茫然,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却忽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人淡然的口吻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奇怪,这里厨房的手艺竟然跟当年在江都吃过的那家有点相似……”
屋里人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脑子里也还未转过弯来,猛然外面震天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一片延续呼啦的山石崩塌声,我头顶的瓦砾连带我脚下的方砖都晃动起来。绫雀受惊了一个没站稳靠到我的身上,我和她两人一起跌坐在地,我惊叫:“怎么回事?地要震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背后“咻”一道寒风刮起,数张帷纱登时被卷起竖直向天,就见白影一闪掠空而去,绫莺和一位脸色苍白的白衣丽人奔出来,只听那丽人朝天喊一句:“少爷当心!”绫莺则搀住她的身子道:“校书,咱先到外面空地处等等吧?”然后她又弯腰拉绫雀和我起身,“走,快到外面去。”
这回真幸好绫莺反应及时,她将我们几个拉出小筑外面,就听见背后屋里“哗啦啦”地一通零落砸碎,我们几个站在空地当中,脚底震颤愈加激烈,月光下眼看着这白石地面已经迸开不少斑驳裂纹,绫雀急切道:“这萼楼是碧茏夫人一手建立的结界,怎会忽然崩裂?”
我见梅夫校书眉头紧锁,似还在思忖什么,旁边绫莺就道:“先不说这个,要再震下去恐怕这山石容易滑塌,不若咱先落到对面人间平地去?”
梅夫校书只略一点头,我还没明白她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就觉腰间被什么宽长柔软的东西缠住,接着一股阴柔力道将我整个人扯到空中,我本能地吓得双手一边挥舞一边大叫起来,但身边同样飞起的绫雀伸手捂住我的嘴:“别叫,对面就是‘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惊动到那里的人就不好了。”
当我随着她们的白衣轻袂一道落在长廊上,惊魂甫定时,身后的流水却像煮沸的锅水一样冒出大串泡泡,长廊的屋檐同样“嘚嘚”地抖颤,但比在“雪鹓屿”上的震荡似乎小许多,郑梅夫校书四下看了看,神情十分凝重道:“是有人想要阻隔幽冥与人间的联系,这边人间地面的撼动果然就小多了。”
我站在近处看着这位郑梅夫校书的形容,虽然面色苍白有些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髻,鬓角修饰得尖齐,贴着几朵雪粉花钿,耳垂处挂下两滴青金坠珠儿,恰把纤长脖颈映衬得十分优美白皙;额间剃掉眉毛用青黛化出一双微蹙娥眉,胭脂色淡抹了唇点,倒使得秀削面颊更雍容端丽了。我心里不由暗暗叹服,这样的女鬼真比天仙还要美啊?只是再往下看她的衣着,虽然同是轻罗白衫褶裙,但从衣襟到裙摆处,都散落着不少血色痕迹,仿佛有意晕染出来的花团一般,但若是真的花团,就该用丝线绣刻边沿才对,她这却明明都是从内透出来的血迹……我背脊发寒不敢往下细想,就听绫莺道:“不知碧茏夫人和少爷抓到捣乱的老鳖没有,真是扫兴啊,难得少爷来一趟……”
她的话说一半就停住了,目光瞥向我,似乎是不想让我知晓太多她们的事情吧,我巴不得赶紧找个由头跑掉:“我、我该回厨房去了,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震坏东西……”我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往回跑,绫雀却喊住我:“哎!你别把‘雪鹓屿’看到、听到的告诉人!”
“我不会说、不会说。”我只得又转而朝郑梅夫躬一躬身,郑梅夫并不在意,摆摆手就让我走了。
厨房这边厢果真乱了套,我走进院子里就看到罗娘和阿旺正把一大口热气腾腾的锅搬到空地中央,赵不二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拍着大腿,“屋顶的瓦片都砸到我使用的锅里了,砸漏了都,再怎么炒菜?”然后又骂一个给他帮厨的小厮:“愣着作甚?快去捡那些没砸烂的瓷器碗碟啊?万一又震起来怎么是好?”
乌糍姐让阿浊把一筐筐的瓜果和坛子盛的腌菜都搬出去,她自己和九妞则在地上里捡蒸笼,那地上撒了好些包子、点心和面粉,乌糍姐连叫可惜,九妞一边顺手拿起糕,拨了拨泥灰就塞进嘴里,一边继续收拾。我走进去,大家也没空暇搭理我,我便和阿浊一道搬坛子,阿浊挨近时看看我,又在我身上闻了闻,小声问道:“你到哪去了?”
“我去送饭菜啊?”我明知道她指的什么,便装作没事答道。
“老青和老虎他们都不见了,我好担心他们……不知道都怎么回事。”阿浊忧心忡忡地道。
“是因为地震,他们都躲起来了?”我想了想反问道,其实来萼楼这么久,我也明了那帮戴面具的孩子必然不会是正常的人类小孩,但阿浊每日都坚持把自己吃的饭食分出一部分给他们,将他们当做弟弟一样看待和照顾,我也就不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