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恤大喜过望,绕着硕大的冀州鼎观看了一圈,甚至上前伸手摸了摸后,越发喜爱,突然说道:“此冀州之鼎,寡人欲移之于邺城,以镇北方,可乎?”
……
“什么!移鼎于邺城!”
老太傅大惊失色,连道不可,这一声惊呼,甚至把台阶上瞌睡的老宫仆都吵醒了,径自打了一个哈欠。
自从周武王从朝歌将九鼎迁到洛邑,已经过去六百年了。前三百年,九鼎稳固,但后三百年,却经常受人觊觎。
最严重的一次,是一百多年前,一代霸主楚庄王北伐陆浑之戎,进军周室边界,观兵周郊,以显示武力。周定王派大夫王孙满前去劳军。楚庄王向王孙满询问起九鼎之大小、轻重来。那意思,大有夺周鼎,取而代之意。
当时聪明的王孙满知其心怀叵测,针锋相对地回答说:“一个国家的兴亡在于德行,不在于鼎,周王室虽然衰微,但天命未改,九鼎轻重,不可问也!“
这句话将楚庄王的非分之想挡了回去,毕竟当时晋国齐国秦国都还强大,楚国还没厉害到能号令天下的地步,所以他只能悻悻而归,只是临走前放下了狠话:九鼎没有什么稀奇的,有足够的铜,谁都可以铸造,楚国在战场上所缴获的各种兵器就足够铸九百个鼎了。”
但楚国终究只是偏霸南方,僭越称王,没办法真的铸造九鼎,把统治扩张到北方来。
现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周室比那时候更加衰竭,诸姬灭的灭,亡的亡,已经没有诸侯能够来拱卫周室,为他们打抱不平了……
赵无恤乘此机会提出迁鼎,这是远超楚庄王的僭越之举!
眼前这人冠冕堂皇,名为伯主,名为摄政,实际上却是周最大的敌人,是窃天下的大盗啊!
周太傅心里愤慨不已,他一挺腰杆,站到了大鼎面前,嘴上强硬地回绝道:“伯主此言差矣!正如诗《诗》言:‘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文王受命,武王伐纣,有大功于昊天,所以鼎定于洛邑,是天命!现在伯主打算迁鼎,这是要让山川震动,诸侯侧目的大事啊,如今天命未改,此举绝不可为!”
“天命?”
赵无恤却冷笑道:“我学问浅薄,对古事的了解的不如太傅多,却知道《书》里有这么两句话。”
“惟天无亲,克敬唯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
“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上天没有固定的亲人,只是和敬重他的人亲近;民众没有一定要感怀的对象,只是对有仁德的人感怀于心。皇天没有固定不变的亲人,只是对有德之人亲近有加;民众之心是变化无常,只是会记住那些给予他们恩惠的人……
“夏禹和商汤,最初难道不是得到了天命才能建立庙堂么?但夏桀昏乱无德,九鼎迁到殷,达六百年。商纣残暴,九鼎又迁到洛邑,也有六百年了。由此可知,社稷无常奉,纵然是天祚明德于文王、武王,但终究是有尽头的。”
赵无恤言罢,指着冀州鼎道:“周的德行如果像过去一般美好光明,九鼎虽小,也会重到用三万大军都无法迁走。如果周的德行奸邪昏乱,失了天意,九鼎再大,也轻得随便十多个武贲就可以迁走……冀州之鼎,无论夏、商,都在冀州镇守,如今寡人只是将其归于本位而已,二三子,还愣着干什么,迁鼎!”
“不可啊,不可啊!”
老太傅泪流满面地试图阻止,却被卫士拉到一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百名赵国工匠武贲从明堂鱼贯而入,他们不由分说,拿绳索的拿绳索,扛扁担的扛扁担,十分娴熟地将冀州鼎放到一辆大辎车上,开始缓缓朝外推去。
老太傅眼睛都快凸出来了,眼见无法阻止,他索性朝着殿内的台阶上,猛地撞了过去,准备以死殉职。
眼看他就要脑浆迸裂,从高台通往文武之庙的台阶上的那个老者,却几步下来,在阶前拦住了太傅。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周之天命若在,冀州鼎虽被迁,也不会影响其社稷;周之天命若不在,纵然你在此自杀,却也阻止不了大厦崩塌啊,太傅何苦如此?”
赵无恤本来当老者是宫中守庙的宫仆,所以没有管他,谁料在说出一句颇有哲理的话后,周室的老太傅却拽住那老者,哭诉道:“夫子,话虽如此,但是赵侯纯用武力,无德于天下啊,九鼎岂能让无德之辈得了去!?”
“夫子?”
赵无恤回过头,仔细看了看老者的模样,平平无常,纵然有惊人的智慧,也统统被他内敛到了苍老的容颜下,这老太傅至少为周王室服务了四十年,比他资历还老,学识还高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一抬手,赵无恤制止了众人迁鼎,转而对那老者行礼道:“这位莫非就是劝说太子仁‘不争而无尤’的高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老者还礼道:“吾不过乡野粗鄙之人,岂敢让君侯询问?”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赵无恤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岂能放他离开,追上去再拜道:“请翁一定要告知小子姓名!”
赵军虎贲拦住去路,老者无奈地笑了笑,从阶上回过头,风吹乱如雪一般的发髻,从简朴的葛麻衣裳上拂过。他束着手,面朝九州之鼎,背对文武之庙、层层重云,风轻云淡地说:“惭愧,吾乃四十年前的周守藏室之史,老聃……”
PS:之前不写正面老子,是因为无从下手,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感觉自己可以尝试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