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古礼,大胜而归之后,必有饮至之礼。
赵国同时继承了殷、周之礼,如今三郡将士大破东胡而还,获虏首数千,牛羊牲畜数十万,为君侯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的血汗没有白流,赵侯无恤大喜之下,决定在龙城亲自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然而饮至礼十分繁复,包括告朝、饮至、策爵等仪式,还有整旅、恺乐、献俘、献馘、大赏等活动,少不得要准备一些时日,更何况赵无恤也想让这场庆典更具有政治意义。
于是,饮至庆功的日期定在七月初一。
在此之前,赵无恤先见到了阔别五年之久的小妹。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赵无恤心里一直有个结,对赵佳的不闻不问就是逃避的体现,不过他也没少派羽林卫士去保护她,这次远征,赵佳之所以能屡立奇功,跟她身边一直徘徊着许多赵国精锐勇士不无关系。
不过在碰面之后,场面却没有赵无恤想象中的尴尬,他欣慰地发现,赵佳真的长大成人了,虽然昔日稚嫩的肌肤被草原上的风沙磨得有些粗糙,一对燕眉更显得英武不凡,高挺的鼻梁竟有几分赵鞅再世的模样。
她见了赵无恤后,更没有像多年前在长乐宫里一样向他撒娇,而是不冷不淡地下拜稽首,行臣见君之礼,并献上从赤山带回来的东胡祭天金人和女神像。
两个成年人的对话,总比单方面对付一个难以捉摸的小女孩要好得多,五年前的事情,兄妹俩只字不提,尽谈战事,未言亲情。
但慢慢地,随着谈话的深入,生疏感变淡,往日兄妹和睦的场景仿佛重现。
聊到赵佳在草原的五年生活时,赵无恤难免有一些心疼和愧疚;谈及她在马邑城外三箭退敌,赵无恤为其喝彩之余,也习惯性地训斥她,休要以身犯险;赵佳则吐了吐舌头,继续为错过饶乐水的大战而遗憾,却不知道这是赵无恤从中作梗,嘱咐邮成等将不许让赵佳参加太过危险的战役。
最后说起赵军直捣赤山,勒石纪功,赵无恤也不由赞叹道:
“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扫其穴,云彻席卷,不留残毒……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
他夸奖赵佳的勇敢和文采,也笑她在未央宫那几年的诗书课总算没有白学。
但赵无恤虽然赞赏这种“犯中国者,虽远必诛”的精神,但对赵佳认为的“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场农耕与游牧的战争,才刚刚打响。
赵佳不服:“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这样一来,东胡不就灭亡了么?放眼北方,还有谁能威胁到赵国?”
赵无恤却道:“此番虽然捣毁东胡老巢,但顶多是让东胡人远遁,让东胡这个名号消失于世。也许几百年后东胡的残部再从深山老林里出来,已经改名为乌桓、鲜卑、契丹了,但他们对于城郭农耕之地的冲击,依旧会像其祖辈一样绵绵不绝。”
“这只是东胡一系,草原有多大,你只怕不太清楚,东西三万里,南北两万里,大小跟整个九州差不多,远不是代北这一线能囊括的。河套、阴山、漠南、漠北,游牧的部族星罗棋布,引弓之民有数十万之多,东胡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凭赵国现在有限的精力,出塞千里已经十分困难,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基本是不可能的,纵然能压制一时,但却保证不了千年之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的情形会不会重演。”
别说现在的赵国,就算是历史上的强汉,曾屠大宛之城,蹈乌孙之垒,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何等威风。但惟独匈奴,虽然屡屡被汉军击破,却依然没能彻底解决北方边患,汉人也不由感叹说:“北狄真中国之坚敌也!”
见赵佳面上依然不服,赵无恤知道对于这个深远的历史问题,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索性归本溯源,说道:“要说明白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何为游牧……”
……
“游牧,不就是,无城郭定居耕田之业,逐水草迁徙,以牲畜为生,礼义廉耻不与华同的蛮族么?”
赵佳来到代北数年,对于草原上的部落已经十分熟悉,但若要她来解释何为游牧,也只能说出这样一个直观的概念。
“不错,那游牧又是从何时开始产生?其习俗生性为何与中原冠带农耕之民迥异?”
赵佳摊开手,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难道不是自古使然么?”
“当然不是。”
赵无恤拍了拍手,让羽林卫将那个赵佳缴获的赤山女神像带上来。
赤山的红石打制,真人大小,其面部高颧骨,浅眼窝,低鼻梁,薄嘴唇。眼珠是用晶莹碧绿圆玉片镶嵌而成,双目炯炯,神采飞扬,穿着类似深衣的袍子,盘腿而坐,身上还镶嵌着一些玉猪龙作为装饰。
再次仔细地看了几眼,又拿起一枚玉猪龙把玩后,赵无恤确定,跟他事先的猜测不差,这尊女神像,与前世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个红山文化陶像如出一辙。
于是赵无恤指着那神像说道:“观其着装,此物并非东胡固有之物。”
赵佳大奇:“但此物是我从东胡人的庙宇里缴获的。”
赵无恤却摇头道:“赤山一带的东胡人不是自古就有,在东胡人之前,赤山脚下是一处不大的城郭,城郭内的居民会耕田、狩猎、畜牧,但并不四处游牧迁徙。他们的时代可能和传说中的黄帝、炎帝一样古老,一直绵延到夏商之时。这尊神像,应当是那些远古居民的造物。”
“兄长缘何知晓?”赵佳略为惊奇,在她看来做工粗糙的这个石像,赵无恤为何能从里面看出许多内涵来?难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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