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你也别太伤心了,其实直省的事,我在甘肃做过总督,多少还是明白一些的,各省府县,大多都有入不敷出之弊,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有时候,也只能默许下面自己想一些办法了。可是这具体的办法,也只有各府县自己清楚,就算是我这个陕甘总督,能了解的也不过几处府县而已。你却想着一口气就把天下府县陋规尽数清点出来,这天下府县千百,哪里是数月之间,就能成事的啊?再说了,伯元也好、砺堂也好,不是都和你说了吗?他们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不顾旧时情谊的。以后我在吏部、你在户部,能做的事,我想也不少啊?”那彦成眼看英和失落,也连连向他劝慰道。
“东甫,我只是担心,皇上经此一事,以后又会怎么想呢?”英和想到即将到来的道光时代,心中也不禁多了一重疑虑:“这件事也让皇上看清楚了,眼下直省问题,纷繁复杂,即便想要有所作为,这有的放矢之处,又在哪里呢?总要开个头啊?可是,若是皇上也觉得开这个头很难,那以后我担心……担心有些事,下面都只会认为办事不便,就索性不再去做了。或许砺堂兄说的也没错,如今陋规虽存,可百姓尚可安居乐业,并无不便之处。但下面的官吏不会这样想啊,今日眼见陋规得存,那明日、后日,他们会不会又去暗中增置更多陋规,竟而私取之数,渐渐超过公费呢?到那个时候,百姓的生计,这大清的江山社稷,又会怎么样呢?”
“是啊,眼下可行之法,也只有慎择督抚,之后再让督抚前去严查府县了。”那彦成自也清楚英和心意,道:“若是咱们还能在朝廷之中有所作为,督抚晋用之事,或许也能说上话,到时候要是督抚之任尽是有才能之人,或许也可以纾缓直省之困。可若是有一日,我们也……唉,说这些做什么呢?以后的路,我看还长着呢,煦斋,你可不能因为这一次失意,竟伤了自己身子啊,以后就算你不在军机处,朝廷要事,不也一样可以直陈于皇上吗?”
“是啊,我清楚。只是这几个月……如今回想起来,竟如梦里一般啊。”英和回想着嘉庆去世至此整整五个月的时光,却也是不住感慨,道:“咱们去年在万柳堂议事,我也想过,若是朝中有变,倒不如咱们便先下手为强,一举除了托津和卢荫溥,然后咱们几个执掌中外朝政,自然可以兴利除弊。却不想只刘凤诰一纸奏疏,托津和卢荫溥便即罢了枢臣。那时候我想着,我……我终于是有机会了,所以也没想太多,当即提出了清查陋规之策。却没想到……也只是三个月的光景啊。可是东甫,你说这军机处人来人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几番折腾下来,究竟是谁得利了呢?”
然而,这时的那彦成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嘉庆这个年号,就在这样一场草草结束的改革中落下了帷幕。
皇帝的更替,有时也意味着大臣的地位正在发生变动,即便是历史上诸多名垂千古的能臣名将,在皇帝的变化之下,也难免受到排挤、猜忌,亦或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重用。阮元也是如此,乾隆治下,他可以一日千里,不十年登临卿贰,嘉庆时代,他督抚七省,抚惠黎民几以亿计,又能修书兴学,成为海内第一引领风会之人。那么,初登大宝的道光皇帝,又能带给阮元什么样的人生呢?
或许,相比于为官治学的成就,道光时代所带给阮元的,更多的感受,还是悲痛与苦涩吧……
道光元年的正月初七,各地部堂抚院,州县衙门相继开印,阮元也已经重新换上官服,在两广部堂的正厅之内观阅邸报,看着看着,阮元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喜色,连忙对身旁的杨吉说道:“杨吉,你看,真是太好了,咱们的一位老朋友,就要到广东来做官啦!”
“伯元,这……这又是何人啊?”
“这个人你肯定知道啊,当年在台州清剿海盗,你还跟他喝过酒呢。”阮元笑道:“原来在天津水师带兵的蓉俊,已经接了调令,再过两个月,就要来广东做陆师提督了,这样一来,咱们在旗营有孟住将军相助,绿营这般有蓉俊做帮手,若是还能让粤海关与我们齐心协力,那么这清剿鸦片之事,我想今年一定是能办成的了!”
“是吗?伯元,许将军要到咱们这边了?”杨吉听着阮元之言,清楚他说的就是许松年,也是当即大喜,道:“哈哈,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有点想他了,当年的事你都不一定知道,我和他比赛喝酒,可还从来没输过呢!这一转眼咱们都老了,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喝一次酒了,但是我不怕,只要他愿意和我拼一把,嘿嘿,那我可不会客气,一定奉陪到底!”
“好啦,你也别太要强了,都六十多的人了,还不想着好好养养身体呢?”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对杨吉道:“我原本就有个想法,若是能够实行下去,说不定便能寻到那些鸦片馆背后为他们提供鸦片之人。只是我这里也缺乏人手,这次有了蓉俊帮我坐镇绿营,想来大事可成,大事可成啊!”
可是,就在这时,阮元和杨吉忽然听得厅堂之后脚步匆匆,不过片刻,一位后院仆人便即走上前来,阮元和杨吉也都清楚,这人是孔璐华年前在曲阜带来管理广州督院事宜的家仆袁三。但这时袁三不仅气喘吁吁,面上也尽是惊惧之色,竟似后院之中,出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大事一般。
“袁三,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且不要着急,有我在呢,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成的吗?”阮元见袁三神色与寻常之时大异,心中也有些担忧,便即向他安慰道。
“老爷,不……不好了!”袁三方才喘上来气,便即对阮元道:“就在今天早上,子兴少爷他……子兴少爷不知为何,竟是腹痛不止,现在……现在已经不能行路了!我看子兴少爷的样子,面色简直白得吓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爷,您要是今日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看看子兴少爷吧,若是再拖下去,我怕……我怕子兴少爷他……他会有性命之危啊!”
“你说熙儿……熙儿他怎么了?!”阮元听着袁三描述,当即大惊,若是张熙果然突发恶疾,一旦救治不及,张熙身体素弱,只怕是难以坚持过去了。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有些慌乱,双手颤抖之下,竟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支方才被阮元随手放在案头的毛笔,已经落在了地上。
或许,没有人可以预知得到,对于阮元而言,道光时代,竟然是这样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