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人早备得车马,是以焦孙二人很快上了车,英和宅子在内城西堂子胡同,距离贡院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二人便到了英和宅子之前。下车入得宅内,二人经那仆人引入书房,便见眼前一人便服布衣,早已相候多时,正是英和。
“里堂先生,平叔兄,多时不见,二位可还安好?”英和见了孙焦二人,也是欣喜,忙引了二人入得书房之中。焦循和孙尔准见英和盛情如此,自是难却,也连忙回拜道:“见过恩师,见过英侍郎!”
“平叔兄,听你叫我英侍郎,倒是听着有些陌生了。若是还能回到少年之时,我倒是宁愿听你叫我树琴、煦斋的好。”英和字树琴,号煦斋,少年时便与孙尔准相识,故有此语。看着焦循,也不禁叹道:“里堂先生,其实……您二位会试之事,我是有耳闻的。尤其是里堂先生,拆卷之后,朱中堂特意托人找了你的策论,所言精当,颇有至论,你那几篇四书文,作得也不错,这次竟然未能中式,却不知又是何缘故。”
这时朱珪已升了协办大学士,故而英和有“朱中堂”之称,孙尔准听着英和感叹,也不禁附和道:“英侍郎所言甚是,其实里堂兄出场之后,也曾把自己头场之文拿于我看,我本以为里堂兄这次不仅登科不在话下,就是名列一甲,我也心悦诚服。却不知主考大人竟是为何,未能取里堂入榜。”
不想英和听了这话,却对焦循和孙尔准道:“既是如此,那或许你二人还有些转机,平叔兄,你的卷子我也托人打听过了,本也是几篇佳作。正因你二人虽未中式,却犹有不俗之作,我今日才约了你二人过来,有个办法,却不知你二人可否愿意接受?”
焦循和孙尔准一时不明,也只得再次作揖拜过英和,请他指教。
“国朝定制,本有优等举人入内阁做中书之例。”英和缓缓开口道,其实他这时所言,便与十五年前,钱大昕向阮元所述无二:“朝廷历年都会拣选落卷,若是未能会试中式,行文却又不俗的举人,是可以加以保荐,入内阁为中书的。内阁中书虽仅为从七品,但可以接触朝廷诸般事宜,明国朝之制度,知当下之要事。不少举人做了中书,得到数年历练,于这策论行文之间,便有了方寸见地,将来再去春闱,便自然从容得多。里堂先生,我想你试卷文笔俱佳,却不得中式,唯一的可能便是论述不合朝廷之意,这个遗憾,你是可以做中书补回来的。而且,眼下中书之中,多有勤于政事,记忆过人之辈,若能得皇上青睐,也是可以做军机章京的,日后步步升迁,做军机大臣也不无可能。对你二人而言,这或许正是一条方便之路。平叔兄,我知道令尊生前最大的心意,便是你可以子承父业,再做个惠及一方的巡抚。里堂先生,您随阮中丞办事多年,不是也有入仕之意了吗?那这样的一条路,就是你二人未来的捷径啊。怎么样,你二人有何看法?”
英和之言,正中孙尔准下怀,故而孙尔准也不住沉吟,想着或许内阁中书之路,正是自己所愿。可焦循却只略一思索,便即向英和问道:“恩师之意,焦循心领,可学生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恩师赐教。去年学生得恩师青睐,曾与恩师赴鸡鸣寺一游,其间恩师提及朝廷之事,学生尚且不知,还望恩师示下。”
英和挥了挥手,下面仆人便已清楚,遂将书房房门关上,以免机密言语被外人知晓。眼看身边只剩自己三人,英和方道:“里堂先生,眼下朝廷重臣,先生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但所知不多。”焦循答道。
“既如此,就由我来告诉里堂兄吧。”孙尔准也自告奋勇,对焦循道:“皇上亲政之时,定下大学士五人,军机大臣四人,庆桂庆中堂、董诰董中堂,总领军机内阁机要。内阁尚有王中堂、刘中堂与保中堂,今年年初,王中堂因年事已高,辞了大学士致仕,但保中堂回了朝廷。军机处中,另有戴衢亨戴侍郎、傅森大人二人。去年年初,傅森大人去世,皇上补了成德大人入军机处,可就在一月之前,成德大人也已过世,故而又补了刑部尚书德瑛大人、吏部尚书刘权之大人入军机处。这样说来,军机之内这几年总领要事的,依然还是庆中堂、董中堂和戴侍郎三人。”其实那彦成也曾任军机大臣,但他在嘉庆亲政后很快出外督师,又因故遭贬,处理军机不多,故而孙尔准略过了他不提。
“平叔兄所言甚是,那平叔兄可知,庆中堂与董中堂,如今寿数几何?”英和问道。
“嗯……若我没记错的话,庆中堂眼下六十六岁,董中堂也已六十三岁了。”孙尔准道。
“正是如此。”英和道:“皇上亲政之初,外有三省寇盗未除,内有和珅积弊众多,是以选了庆中堂和董中堂入主军机处,对内尽革高宗季年之弊,对外则抚民以静。如此三年,天下确是重归高宗旧政,但两位中堂也已渐近古稀之年。而且,无论庆中堂还是董中堂,都是力求安静无事的前辈,可对于眼下朝中诸多新见之弊,就未免有些保守了。皇上近些时日来,也有意提拔新进,择军机六部年轻才俊而用之。这样我想不过六七年后,今日新科进士有才望者,便能参预枢机,成再兴盛世之良佐。所以我对最近两科进士,也一直抱有厚望。里堂先生、平叔兄,若你二人能入内阁做中书,甚至进军机处做章京,三年后春闱又能得中,那正好六七年后,枢臣易柄,二位便能得偿所愿,为朝廷参决大事了。难道这样的结果,不是二位一直的心愿吗?里堂先生,只要您愿意留京参加落卷举人大挑,我一定保举先生,让先生在朝中一展才华,怎么样?”
孙尔准听了英和之言,也向焦循点了点头。他自然清楚,英和所谓嘉庆“去旧用新”云云,其中“新人”虽是对自己二人相言,于英和自身,却是以新进宰辅自许。一旦庆桂和董诰退出军机处,依英和资历、人望,他入主军机处几乎便是定局,到时候英和再引荐自己二人,那日后焦循和自己的前途,定能一帆风顺,便是这时已经身为浙江巡抚的阮元,或许也要屈居二位“新人”之下了。
可这时焦循却道:“恩师之言,学生清楚了。只是倘若平叔所言是实,那这内阁中书,学生看来,不做也罢。”
听了这话,英和与孙尔准也都是心中一惊。
“里堂兄,你……你这是何意啊?”孙尔准不由得问道。
“恩师,平叔,我入京至今,已有数月,其间官场之事,我所知不多,却也有所听闻,甚至……我也曾见过一些……”焦循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之事,有些按捺不住,沉默了半晌,却还是说了出来,道:“今年元宵节,我曾路过内城一处宅邸,听旁人说,那里便是当朝首辅庆中堂之宅,当日我便见着一个三品按察使,带了一箱礼物,就在那庆中堂宅邸之前,等着里面贵人接见。后来我听旁人言及,那人仅这一次元宵节送礼,就有三百两之数!那若是元宵节如此,端午、中秋、重阳又该如何,庆中堂生辰那日,他又要送多少?!我虽不曾仕进,却也清楚一个三品臬司官俸如何,想来仅凭他寻常俸禄,连礼都不够送的!更何况,他还只是一省臬司,若是十八省臬司人人如此,这朝廷官场,还好得了吗?”
“里堂先生,这你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英和见焦循对庆桂颇有不满,也只得打圆场道:“其实那人送礼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庆中堂人和善了些,不愿对来访之人冷言相对。是以让他进了府内,可庆中堂并不想收他的礼物,听闻最后也是那人再三请求,庆中堂才松了口,最后也只收了百两礼金。而且他一个直省臬司,入朝不多,也未必每逢年节都会送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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